1911：中国悲剧的诞生
文：Jonathan Fenby
图：Francis Stafford
今年十月，中国将迎来1911年辛亥革命一百周年。Jonathan Fenby 却对这次运动进行了重新评价。他认为，这次革命的失败酿成了中国数十年的内战、纷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痛苦。
辛 亥革命持续数十年，推翻了世界上封建专制最漫长的清政府。然而，它却是由一件偶发事件所引起的。一百年前的今天，俄国驻中国华中长江沿岸城市汉口的警局意 外发生爆炸，俄国警方在调查这起爆炸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张名单，名单上罗列的名字都是致力于推翻清政府统治的地下成员。这些成员考虑到俄国人会把名单交给 清政府当局，不得不决定放弃地下活动，转而采取实际行动。
当 时，在汉口地区，清政府统治者与反对者的矛盾已经十分尖锐了。而同一天，清兵闯入他们在汉口（汉口、武昌、汉阳是武汉三大主要城市）的会议室，企图搜查叛 乱者，则更是加剧了这种矛盾。他们当场带走了32名成员。次日黄昏，也就是1911年10月10日，3名成员在风雨交加的天气中被示众游行。第三件偶发事 件是：两名审批他们非法携枪支的官员被枪杀。他们在武汉军营中共事的同事发动了这次叛变。至此，辛亥革命爆发。四个星期以后，也就是1912年2月12 日，中国最后一位皇帝溥仪下台。鉴于他还有一周才两六岁，隆裕太后，也即他的继母，代表他承认了政权这次政权更替。
清政府的衰落2
今年十月，共产党作为中国大陆的执政党，将与相隔90英里之台湾一同纪念辛亥革命。作为共和政体的开山元老，孙中山先生（1866-1925）的巨幅肖像将在天安门广场展示。台湾政府申明说，他们的历史可以直接追溯到这次革命。而正是这场革命，结束了秦始皇于公元221年建立且一直延续至当时的封建王朝。
然而，此次革命并不彻底。给中国整个二十世纪甚至更远的时代留下了一系列后遗症。不过，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即，清朝统治者们的祖辈从遥远的东北南下，横扫整个中国，于1644年推翻到明朝统治，而到了十九世纪晚期，他们显然在新的时代面前显然已经力不从心了。1
康熙皇帝（1661-1722）与乾隆皇帝（1736-1795） 将两千年来的封建统治推向了鼎盛时期。他们将疆域扩展到中国现有领土之外。同时，作为一国之君的康熙，不仅具有军事才能，文化造诣也颇深。他创造了农业基 地，以供国民生计。而乾隆，一方面专研和保护艺术，另一方面又下令远征西藏，军队直逼中亚地区。在他统治时期，中国成为世界三大富国之一。1792年，乔 治三世派麦卡尼勋爵（Lord Macartney）到中国拜访，将工业革命产品作为礼物献给乾隆，这位傲慢的君王将之置于一旁，轻蔑地说：“吾不在乎汝等奇异之物，汝国之产品无用也。”
然而，庞大的军费支出已经让大清帝国的经济疲软不堪，加之他年老之后，大兴宫殿土木工程——其中包括颐和园的修建，更使国库雪上加霜。另外，乾隆的宠臣和申私吞朝庭大量财产，总量约为现在十亿英磅。同时，人口的急剧增长也严重限制着经济的发展。
乾隆的继位者不但没有什么杰出才能，而且要面临各种由于贫困引发的农民起义。比如1850年由洪秀全（1814-1864） 领导的太平天国起义。洪秀全做过私垫先生，并声称自己是基督之子。此外，自英国于1840年到1842年以自由贸易之名发动鸦片战争之后，欧洲各国纷纷入 侵。为了镇压起义军，朝庭不得不借助地方势力，因为满清政府的八旗军此时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军中腐败成风，甚至无力应对1850年到1875年遍布中国的 百姓起义了。并且，保守的清政府，在慈禧太后长达半个世纪的统治之下既对当时的社会变革束手无策，也无力发展经济以适应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因而只能停滞在 过去。2
1894-1895年，中国惨遭日本侵略。那时的日本，已经引进了西方军事技术。1898年，年轻的光绪帝试图进行改革，无奈改革进行百天之后，被姨母慈禧打断。从此，这位君王便被软禁在颐和园中。两年之后，慈禧犯下了一个历史性的错误，即利义和团拉维护自己的统治。1
义 和团成员主要来自自然灾害严重的山东东北。他们相信，他们所信仰的宗教可以使自己九刀枪不入，下定决心要将笃信基督教的洋鬼子赶出中国。他们来到北京，围 攻外国使馆。这就使得欧洲、北美以及日本政府向中国发动了新一轮的侵略。而此前不久，这些国家刚刚向中国进行强行商品批发以及抢劫。这位龙嫂——也就是皇 后——不得不与皇帝一同逃离京城，在华北漂流长达18个月。而此时，西方列强又向中国强行索要大量赔款，增开新的在华特权条例。帝国摇摇欲坠。
1908 年11月，咸丰（译者注：实为光绪帝）皇帝与慈禧在两天之内相继去世——有人怀疑咸丰是被慈禧和她的贴身太监密谋投毒而死，目的是为了防止他进行更进一步 的改革，并借此机会向反对者报复。帝国的衰落以及义和团的悲惨结局让一部分领导者开始警醒。于是，从北京通往长江流域的铁路开通了；军队进行了整编，现代 军事武器引入部队；一些主要城市出现了为妇女争取权利的组织。（城市人口一年之内增长了10%）
但 是，清政府仍然面临一个巨大且日益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们来自满族，而非汉族。当初太平天国的运动主要口号就是驱逐“鞑奴”，他们斥责满人企图减少汉族人 口，因为他们“让那些贪官污吏逍遥法外，置百姓于水生火热之中”。尽管满清统治者极好地适应了中国传统与文化，但他们强迫汉族人留长辫却是明显的专权。在 这个北起满洲里，经由蒙古到西部广阔疆域的新疆西藏的多民族国度里，他们仍然是外来的统治者。
满洲人的撤退
孙 中山领导了辛亥革命。孙中山，生于广东，曾赴香港学习医学，后来在世界范围内号召组织汉族同胞起来抗清政府统治。“驱逐鞑奴”对于满怀仇恨的人们来说是再 好不过的口号了。当时有评论家说：“即使是最笨的人也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对这一口号的谈论以及行动影响是有效而广泛的。”
一名18岁的学生，邹容，在他的《革命军》（1903）的绪论中这样描述当时的反清情绪：1
“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则有起死回生，还命反魄，出十八层地狱，升三十三天堂...”
这位年轻的作者在上海被拘捕。但当局不愿将他交付给中国政府，他于1905年死于狱中。可能死于肺结核，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被清政府密探毒害而死。
在中国东部沿海城市浙江，一位叫秋瑾（1875-1907）的女性，开办了中国第一所女子学校，并帮助领导了起义活动，这些活动起初都以刺杀清朝官员为主。起义很快被镇压，秋瑾被斩首；她的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广泛流传于革命者中间。不过也有人怀疑此诗句并不出自秋瑾。
尽 管孙中山的跟随者所领导的起义在中国南方屡遭失败，但清政府却面临着来自城市的巨大冲击以及新式军队中官兵们的叛变。在城市中，上层阶级也不愿意看到自己 被排斥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比如，他们憎恨铁路修筑权被拱手让给英国、比利时、俄国、美国、法国等国。而他们仅支付给清政府很少的钱。他们斥责清政府心甘情 愿让帝国主义势力“瓜分中国”。
商人则指责法规的失效，上海总工会形容这些条规“足以让我们整个商业圈的人痛哭”。1908年，慈溪去世后，溥仪的父亲醇亲王（1883-1951）操控实权，成为摄政王。他同意建立省级议会，服从在北京全国性议会。地方机构得到的权力极为有限。1908年，政府又宣布将成立议会的决定延迟九年。而在下放的省级议会中，只有0.42%的人口享有议会权利。
虽然这些机构对于精英们来说不过是一个谈话场所，但它们确实促成了汉族人的反抗行动。参加北京会议的成员于1909年成立了政党，起名宪法之友（？Friends of the Constitution）。组织的目的是为了收回列强在中国取得的特权，特别是铁路权。但是醇亲王及他的皇室成员缺乏政治才能，指定了一个只由满族人构成的内阁，以期维护自己的统治。1
革命打响
其它团体对清政府也不满，其中包括一些商业团体。来自印度和日本的竞争者沉重打击着中国的茶农，廉价的进口钢铁削弱着国内工业生产。农村开始出现秘密组织。自然灾害在各省发生，造成饥荒。粮食价格上涨，鸦片种植者们抗议取消烟草销售。
在这种背景之下，1911年10月9日，汉口爆发了革命。3600名起义军打败了3000名清军，夺取了地方政权。一支重要的皇家部队被被击退，地方官员纷纷逃走，起义军占领了华中地区。在某些地方，满族人遭到了屠杀。
孙中山当时建立了联合政府。起义军推选了47岁又矮又胖的黎元洪（1864-1928）作为他们的临时总统。他不属于革命军成员。关于他的故事有这样一个版本：革命军在桌子底下发现了他。他们强迫借用他的名字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共和政府。革命蔓延到七个省份。很快，起义军占领了上海军工厂，孙中山的革命起义成员之一陈琪美（1878-1916），宣布自己成为军政首长。他任命自己手下蒋介石（1887-1975）立下军令状，夺取杭州革命成果。而在南方广东省，孙中山另一部下，胡汉民（1879-1936），在将清政府击败以后，也另立政权。
革 命蔓延如此迅速，部分原因是由于清政府多年来的不力统治，而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得到了军阀的同情。这次起义绝不是民众性起义，它在最初只在城市展开，而后又 赢得商业阶层以及清政府所筹建的新军军官的支持——这军队本是清政府为了适应现代化而建立的，不料他们最终将矛头对向了自己。孙中山宣扬着三民政策——民 族、民主以及民生，却几乎不谈社会革命。革命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推翻清政府统治，以加强军阀和新军各自的势力。
叛 变发生之时，孙中山正在筹集资金的途中（海外华人华侨的赞助是革命的主要经济来源）。在科罗拉多的丹佛报纸上得知这则消息后，孙中山没有直接回国，而是到 欧洲游说英国与法国，让他们不要出面帮助清政府。而后，他于年底乘船抵达上海。12月29日，来自全国17个省的代表推行孙中山为中华民国的首届总统。 1920年元旦夜，他在南京成立新政府，并任职。在光芒四射的办公大厅里，他接过政府印章，宣誓“推翻清政府，巩固中国民国，为人民谋福利。”
至 此，革命运动已经从华中华南地区蔓延开去，传到西部大省四川。地方官员被斩首，脑袋被救示众游行。但是在北京，清政府仍然在位，并且击败了华中地区的革命 军。这都是52岁的汉族军官袁世凯所为。他混入新军中，成为一个小小的头目。1898年，在慈禧的侄儿发动的一场政变中，他协助慈禧镇压了这场政变，成为 他的护卫。但是由于醇亲王是他的宿敌，慈禧死后，袁氏被免职——官方的借口是：他当时患有腿疾。但是，现在他似乎成了唯一可以保住清帝国的可靠人选。他受 命镇压长江流域的起义军。
袁 世凯开出了苛刻的条件：要求得到所有军权，并要求政治改革。在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他用火车将政府军队运往汉口以及周边城市，镇压起义军。杀害了倾向于 28，000人。回到北京后，他宣布成为内阁总理，与政府（包括十名汉族人和一名满族人）共事。醇亲王离职，坚持君主立宪制的大人物闪亮登场。
但 是，两面三刀的袁世凯一方面依赖清政府，另一方面又秘密与长江中游地区的起义军联系。他派人到南京和上海民国成员谈判。1912年1月12日，他到紫禁 城，要求小皇帝退位。虽未得到立即答复，但清政府授予他侯爵爵位，跻身头等阶层，作为他保护朝庭的奖赏。但是他一出宫殿，四颗炸弹在他骄子旁爆炸。十名袭 击者被认定是革命军，他们当场被抓住，其中三名被枪决。1
时 时处在被暗杀的危险中的满清皇子与蒙古王子开始考虑袁世凯的请愿书。有赞成者提议，可以使有义和团的力量恢复清朝统治。但那时，北京的汉族军人数量已经超 过了满族军人。42名军官到朝庭敦促溥仪下台。隆裕对他们咆哮到：“我和这个孩子的命掌握在你们手中了。去告诉袁世凯，请他来救我们吧。”
2月12日，溥仪退位。皇后与溥仪一同被罢黜。她说：
“那闲散的、无所是事的，凭我们的喜好消磨宫庭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那是一个多么让人惬意而又光辉的朝庭啊。”
法令中新加入的一项条例给袁世凯增加了新的义务，即保证国家统一，实现共和政体。但是，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孙中山的南京政府已经宣布实行共和政体了，总统就是孙中山。孙中山在出任总统之前的一次讨论会上，坚决反对了年轻代表宋教仁（1882-1913）的提议，即由总理出任的议会制取代总统制。这位身经百战的革命领袖坚持要求对他个人的反清活动进行监督，并称自己绝不会沦为“破坏革命计划的多余人”。
但是，孙中山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在袁世凯的限制下，他不可能再拥有实权。四月一日，他自愿辞职。而他派往北京与袁世凯和谈的代表队于零晨遭到袁军袭击，其成员只得身着黑衣潜逃。至此，孙中山在南京定都的愿望落空。
袁 世凯顺理成章地成为总统，并任命他的马屁精黎元洪为副总统——尽管当时黎还在长江地区，而未并入北方军阀的队伍中。孙中山则出任铁道部部长，他开始踏上游 历中国的旅程，并在地图上他认为合适的地方画上铁路线——有时，这些路线穿越了可不逾越的山林地区，孙的副官则会在这位国父出版自己的计划前把这些线条抹 去。
不祥的开端
孙 中山退位之时，将袁世凯视作“共和国之友，伟大事业的奉献者”。袁世凯当然也清楚，要让中国步入现代社会。同时也认识到在1911年起义之后，有必要将分 散的权力集中起来。但是，他的所作所为显然与共和政体相去甚远。于是，孙中山于1912年8月成立国民党，反抗袁世凯。宋教仁以及他所领导的反对党在选举 中获胜。1913年3月，宋教仁坐上由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准备去北京就任总理一职，却被袁世凯的手下暗杀。
袁世凯取缔了“秘密组织”，也就是任何他不喜欢的团体。同时，他宣布自己为新的帝王。此举遭到了反对者的谴责，被迫中断。他面临地方反抗势力。为赢得资金与支持，他铤而走险，与日本政府和谈。而日方开出的条件则是将中国大部分主权交付给日本政府。
1916 年，袁世凯死于败血症。没有人哀悼他的死。因为没有合适的继承者，此后整个中国陷入了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中。孙中山一生致力于中国的统一事业，以广东（今 广州）为基地，领导了北伐战争。然而直至1925年肝癌夺去他的重创前夕，孙中山先生都未能取得重大胜利。次年，孙中山的继承人蒋介石出任国民党主席。他 领导军队打出华南地区，击败了主要军阀势力。于1927年在南京建立了政权，直到1945被共产党击败，政权才宣告结束，转移至台湾。
因 此，1911年开始的辛亥革命并未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果。只有很少的中国人参加了这次运动。地方势力——乡绅和军人——的地位仍未改变。孙中山没有如他所许 诺的那样，让群众过好幸福的日子，反而让外国入侵者和地方势力从清政府的失势中获得不少好处。这只是一次政权的更迭，而不是整个社会性翻天覆地的变化。帝 国在华享受他们的特权，中国与亚洲崛起的日本已不可同日而语。1
共和政体的机构从一开始就是脆弱的——袁世凯称之为“非常幼小的婴儿”。这种脆弱使他们在1927年放弃了成立新的共和政体的尝试。尽管它取有一定的进步性，但是蒋介石面临着此起彼伏的地方政变，加之日本在1937-1945年间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使得国民党政府从内部开始崩溃。直到1949年，中国才发生了真正的革命性转变。这场革命的胜利，也毛泽东（1893-1976）越来越野心勃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毛泽东倡导了大跃进活动，造成的饥荒夺去了四千多万人的生命。而后又爆发了长达十年文化大革命。一直到了80年代，邓小平（1904-1997）才开始提倡经济改革，从此中国走上了正常发展的道路。尽管政治压迫从未间断过。
一个基本问题仍然未得到解答：即像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在经历过几千年的非民主政体以后，能否被非高度集中的政治制度所取代？但毫无疑问的是，今年秋大陆和台湾将同时纪念的辛亥革命，事实上并未给解决中国的历史问题，反而让中国至今仍面临着种种困境。
作者Jonathan Fenby 著有《中国现代史概要：大国兴衰（1850-2009）》（企鹅出版社出版，2009）
